Patty's Life Record: 練習道別

2023八月從澳洲回來後，婆婆再度開始癌症治療。療程直到年底都沒改善病況，我們心裡都清楚：離別時刻近了...

去澳洲前，婆婆說想去苗栗九華山拜拜，柏霖一家就載她過去，和我們在九華山那裏會合。不知是否真的有拜有保佑，澳洲14天的旅程相當順利，婆婆吃得下睡得著，甚至還有體力和我們一起爬山。不過回台後去檢查，腫瘤並沒有改善，於是九月開始改用免疫療法繼續治療。

慈濟醫院的醫生說治療癌症是一場長期抗戰，建議我們參加院方舉辦的癌友會，聽聽其他人的抗癌經驗也分享心路歷程，這些觀念與心態都有助於病人和家屬對抗疾病。柏川帶著婆婆去參加了幾次，收穫很多，有次辦在周末便約我同去。

那次的癌友會是以「公民咖啡館」對話方式，讓病友們分成數桌討論，每隔一段時間再換桌交流，每桌一個主題有一位醫護人員主持，引導大家就這個主題輪流發表意見或想法，例如：治療過程中的心情、生病前後生活最不習慣的事等。「公民咖啡館」模式也常應用在學校教學，但我沒想到會在醫院遇見這麼新穎的討論方式，聽了很多病友的故事，感受無常人生中家人支持陪伴的力量。

柏霖因住得近，婆婆平時都仰賴哥嫂照顧，我們周末放假才回去陪伴。考量婆婆自己一人住老家三樓，嫂嫂提議搬回老家同住，於是暑假七月開始，我們就回去整理老家雜物，把閒置已久的四樓和五樓整理乾淨，平常哥嫂住五樓、我們假日回去住四樓。清理雜物是件大工程，四個小孩都得一起來搬東西，幫忙篩選哪些留著哪些丟掉。

婆婆在一旁看著給意見，臉上有著複雜的微笑，尤其面對孩子們呼喊：「阿嬤~這是什麼?丟掉了吧！」對我們而言只是東西還有沒有用，對她而言卻可能是人生某段珍貴回憶，我想應該是捨不得也得帶不走的糾結，便提議在留下或丟掉之外增加送人的選項，把堪用但不會用到的東西拿去豐樂公園的免廢市集。上次這樣一起齊心合力的工作，是幾年前婆婆說要整理雲林東勢厝的田地。這次婆婆雖然直說免麻煩，但看著我們兩家大小忙著收拾，丟了好多陳年舊物，她倒也沒反對，陸續收拾了幾個月，總算清出空間讓柏霖一家搬進去住。

九月開始化療，婆婆體力明顯不濟，爬樓梯都喘吁吁，柏川清出二樓的空間，雇木工隔出房間加裝冷氣，把婆婆的床鋪搬下來，一樓店家無法住人，至少爬上二樓就可以休息。婆婆節省不願意請看護，平日上班時間就仰賴樓下開店的小舅小舅媽、退休住附近的阿姨姨丈，抽空上樓看顧或接送回診，真幸運有親戚可以幫忙。

9月中秋節連假，因療程剛開始婆婆體力還行，柏霖就約了家人們一起去雲林東勢厝烤肉，阿姨、舅舅兩家連同柏川的堂兄弟姊妹，姪子姪女們幾乎全員到齊，我也約了弟弟一家一起來同樂。大家來自各個不同縣市，無法同時到齊，我們就從週六早上開烤，整天從中午吃到晚上都沒停過。

院子裡擺上桌子和各種月餅水果披薩點心，孩子們玩沙玩土追逐奔跑，親朋好友陪著婆婆談天說地，田野間盈滿歡聲笑語，一直熱鬧到午夜。二十多人當然無法塞進東勢厝田裡的貨櫃屋，雖已中秋但天氣仍熱不想露營，柏霖幫忙事先訂了附近的民宿，走路過去十分鐘就到，晚上好好洗個澡吹冷氣休息。

隔天早上退房後，弟妹佩穎提議去附近的黃金蝙蝠生態館走走，於是有小孩的四家人就一起開車過去，沿路都是果醬社會課本學到的三合院，約半小時來到誠正國小。這間蝙蝠館是當地廢棄的衛生室改建的，有詳細的蝙蝠生態介紹，更棒的是就在國小旁邊，校園裡的樹上也掛滿了自製的蝙蝠巢，一個個仔細觀察，竟真的發現有黃金蝙蝠窩在裡面睡覺！八個小孩則被校園裡的遊樂器材吸引，爬上爬下的玩了起來，直到中午才各自回家。

接下來十月和十一月，除了國慶連假去台東的阿米斯音樂節之外，周末假日我們都回去陪婆婆，不是在家看電視聊天，就是一起去雲林東勢厝的田裡玩。婆婆從小在雲林長大，回到鄉下她感覺心情很好，只是體力明顯變差，已經無法做農事了，經常在貨櫃屋裡躺著休息。

在醫師建議下，長年茹素的婆婆也開始吃肉補充營養，但常聽她抱怨肚子越來越大，褲子都穿不下了，柏川一邊安慰她變胖很好，吃得下要多吃，才有體力對抗疾病，一邊偷偷上網查資料，推測肚子脹大有可能是腹水，網路說一旦有腹水通常就是末期了...

雖然如此，柏川柏霖卻沒有向醫生求證，就只是默默陪伴，配合醫囑鼓勵婆婆積極治療。柏霖買了很多食療的相關書籍，按照書中建議認真準備蔬菜水果，每天都打蔬果精力湯給婆婆喝，一次準備一大鍋，我們每週回去都有口福跟著一起喝。

柏川2022年訂了福斯露營車，想說要開車帶長輩出遊，還特地加買兩張椅子變成七人座，沒想到等了一年半，才總算在2023年12月17日週六到貨。他迫不及待去台北取車，開回來當天晚上，就帶著我們開新車去雲林東勢厝，試試在露營車上過夜。隔天早上天亮，孩子們在車上玩耍嘗試各種功能，婆婆也好奇地上車瞧瞧車頂帳，柏川還提議元旦要開車帶婆婆去山上露營呢！

但那個週末回到家，婆婆就劇烈腹痛嘔吐，隨即就住院了。婆婆之前就在慈濟醫院擔任志工多年，說醫院志工她很熟不用看護，大家都想說住幾天而已沒關係，白天請阿姨姨丈舅舅輪流過去，下班後則是柏川柏霖排班在醫院陪過夜。

沒想到一週過去仍無法出院，我和嫂嫂商量請看護，但柏川柏霖都沒回應，雖然心疼柏川工作家庭醫院三邊跑，不過也許這是他表達愛與孝順的方式，我無法置喙只能尊重陪伴。兩兄弟即便碰面也只商量明後天的療程誰要陪，似乎不談萬一就不會有萬一，直到12月底大舅舅從美國回來，與長輩們討論後才請了看護，並在婆婆的堅持下，放棄後續療程轉入安寧病房。

普通病房病人不能請假出去，也有規定探病時間，我們周末才有空帶孩子們過去看婆婆，待沒多久就回老家。我和嫂嫂不願小孩在家看整天電視，要他們出門走走，幾個周末逛遍了剛開幕的國家漫畫園區、聖誕節去市民廣場聽王宏恩唱歌，還在附近的魔術館買了幾樣新奇的小道具，說要像街頭藝人一樣練好，表演給阿嬤看。

四個小孩嘰嘰喳喳的討論起表演流程，煞有其事的排練入場退場，連較內向安靜的果汁也很投入。練好後我要她們先表演給舅公看，他們表演完還放個帽子要大家捐錢，舅舅們大方打賞，孩子們小賺一筆意外收入超級開心。

2024年元旦，安寧病房總算有空床了，婆婆入住後拔了點滴停止醫療，只吸氧氣、用止痛藥，安頓妥當後就請假回家。我們向醫院借了輪椅和氧氣機，出院四小時帶她回家整理東西。當天早上阿姨舅舅姑姑等親戚們都到家歡迎她，婆婆看起來超開心，還自己爬樓梯到二樓客廳，大家又像以前一樣圍坐著泡茶聊天。

休息一陣後長輩和嫂嫂陪著婆婆上三樓，她說房間裡有金條要找出來留給孫子，也找了一套衣服離開時要穿。阿姨幫婆婆換上看合不合身，婆婆難得穿洋裝就順便和大家合影留念，中午前送她回安寧病房。

那時婆婆已吃不下東西，一吃就脹氣肚子痛，只能喝少許安素等流質的液體，待在安寧病房等著離開。但也許是長年勞動又有爬山運動，婆婆身體不錯，一周後又請半天假回家，婆婆的志工朋友、山友、鄰居輪番到家探望，連遠在屏東的親友也來道別。第二周周末我帶爸媽去安寧病房探病，看護把婆婆的床推到院子裡曬太陽，雖然婆婆意識清楚，但清醒的時間明顯變短了，也沒什麼力氣說話了...

婆婆的生命進入尾聲，但時間仍無情地繼續前進：即將小學畢業的果糖，考上東大附中國中部，確定要唸私中了。果糖和果醬的朱宗慶打擊樂年度表演，今年是在苗栗的國立交響樂團演出，原本留了票要請婆婆和柏霖家看，但因狀況不允許，後來就邀請朋友琳婷和Lori帶小孩來。兩姊妹一聽柚子喬治、葳葳麥麥都會來，竟然緊張起來練得加倍勤奮，當天演出後我們還一起逛了旁邊的交響樂展覽，再去民主議政館的草原上奔跑玩耍，晚上才回老家看婆婆。

至於我七月參加的教學卓越獎，10月公布入圍，11月在中正大學舉行頒獎典禮，現場宣布得到全國教學卓越團隊銀質獎，當天我特別抽空去找大學教授林麗菊老師，和十幾年沒見的老師分享我的喜悅。回想起來這個得獎的爬山課程，起點就是我大學參加登山社開始的，沒想到頒獎典禮也剛好在母校舉辦，讓我一整天心情激動。

而這個追山者課程今年也繼續開課，12月初帶學生去爬谷關七雄之一的白毛山，柏川和果糖果醬也跟著完成，12月底去谷關松鶴部落體驗泰雅族狩獵文化。戶外教學的事前準備工作繁瑣，不過可以暫時離開學校與城市，上山走走轉換心情還是很開心。

全國教學卓越獎得獎後，陸續有記者與電台採訪，有些是到學校來、有些要去彰化、台中、台北電台錄音，和團隊老師一起受訪，是特別又開心的經驗。2024年1月17日早上，我和妍淇老師去台北教育電台錄音採訪，主持人建議我們中午可以去南門市場吃飯。翻新的室內市場乾淨明亮有冷氣，我們吃完後排隊買桂花蒸糕時，接到柏川的電話通知：婆婆已於中午平靜離開，他早上幫孩子們請假帶去醫院，最後時刻都陪在婆婆身邊，接下來會在醫院助唸8小時阿彌陀佛。於是我立刻坐高鐵返回台中，下午四點抵達醫院助唸。

一批一批的助念團師兄師姐輪流接替，陪著我們家屬唸到晚上8點，再由葬儀社協助一起去台中殯儀館。把遺體送進冰櫃後，當晚九點還有一個法會，回到家已經午夜了。幸好期末不用上課、孩子們已經考完，請幾天假就接著放寒假，可以全心處理婆婆的後事：訂好告別式場地時間、確認火化時間、骨灰入靈骨塔流程、每週二晚上的做七法會。雖有葬儀社處理，但大小事還是得由家屬確認，柏川和柏霖兩兄弟參酌舅舅姨丈的意見做決定，我就多半陪著孩子在旁邊聽著看著，才發現即使一切從簡，喪禮也有許多瑣事要忙...

在葬儀館租小靈堂辦理過世當晚的法會與頭七法會，請去年主持外婆後事的法師來帶大家誦經。可能因為果汁果糖等四位小孩在場，這位師父特別有耐心，誦經儀式開始前，都會詳細解釋經文上的記號與唸法，還提醒小孩坐不住沒關係，請大人不要責備。孩子們因此看得懂也跟得上大家頌經的速度，可能因為被尊重了還讀得特別起勁，琅琅童稚的讀經聲音特別有朝氣，讓師父讚不絕口。頭七法會結束後就是告別式，穿上家屬的黑袍我們從頭到尾都立在台前，或跪或拜答謝前來告別致哀的親朋好友同事，然後封棺去火葬場，隔天領骨灰入塔，喪禮就告一段落了。

因為婆婆信仰虔誠，告別式後還安排了每周一次的做七法會，從頭七、二七直到七七法會，都請同一位師父主持，阿姨舅舅等親戚也陪著我們，每周都回來老家，大家齊聚一堂一起為婆婆婆誦經。知道婆婆喜歡佛經，又有師父的解釋和帶領，讓以往唸經都是有口無心的我，竟也感受到佛經安定人心的力量。每次法會開場有固定的科儀咒語，會重複唸好幾次，沒多久孩子們就朗朗上口，四個小孩聚在一起，就忍不住比賽看誰記得多，看他們一人一句異口同聲背誦地欲罷不能，我想婆婆若天上有靈一定相當感動吧~

為了紀念長年茹素的婆婆，這七七49天的法會期間我們全程吃素，沒吃過素食的孩子們一開始叫苦連天，尤其是學校午餐得忍著不吃炸雞排骨的確為難。但孩子們抱怨歸抱怨，卻是忍住了都沒吃，想來也是念著從小陪伴他們長大的台中阿嬤吧...為了證明素食也很美味，我們每周都找幾間不同的素食餐廳嘗鮮，孩子們才發現素食的中式西式異國料理都有，餐廳也窗明几淨還得排隊候位呢！最後一場七七法會，師父聽孩子們聊天說法會結束要吃肯德基，才知道我們家大小全程吃素食，頗為讚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