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灣好聲音好故事

雖然在台灣住了三十幾年，這塊土地對我而言依舊新奇。我總以為未知只存在於我尚未探訪的山林裡，但往往就只是周末帶著孩子們隨處走走：南投、苗栗、彰化甚至台中，在這樣熟悉的市鎮裡每每都有新發現：聽見獨特的音符、遇見動人的故事！台灣豐富多元的文化底蘊之深真讓人感到不可思議。 

南投

愛爬山的我們幾乎每個南投鄉鎮都去過了，更別提朋友的家鄉竹山，有趣的竹藝館果糖一歲多就去過，但是一月中去竹山送東西給繼鋒寄閒仍是遇見了好些驚奇。首先孩子們在他們家院子裡看見自由漫步的雞群，正好碰上雞媽媽孵蛋的空檔出來覓食，繼鋒便帶我們去偷看巢裡的雞蛋，這是我和孩子們第一次看見不是放在冰箱架上的雞蛋呢！很難得石雕家陳培澤大師在家開班授課，利用午休的空檔和大師聊了一下，並請他在之前買的茶盤上刻字留念。不打擾他們上課我們便自己去晃晃，原本繼鋒推薦一個賞花步道但我們沒找到，去逛了一間竹藝館，然後發現它旁邊有間養鹿場，便順著指標走進去看看。 

把車開進了安靜無人的場區前院，似乎沒有開放參觀，我們正猶豫要掉頭農場主人聞聲出來看，硬著頭皮問是否可以讓孩子看一下鹿，沒有預約但老闆竟然答應了，特地帶著我們走進他的鹿場——竟然是台灣水鹿啊！壯碩高大的水鹿之前爬山時很幸運才能驚鴻一瞥，現在就站在我眼前警戒著瞪著我，近得彷彿它們鼻孔噴出的氣就吹在我臉上，即便一隻隻關在籠子裡仍不怒自威讓人害怕。老闆詳細解釋鹿場的經營：公母分開、鹿糞堆肥、自種牧草、每年採收一次鹿茸...讓我大開眼界！逛完後還邀我們去家裡坐坐，展示比賽得獎照片，雖然不是鹿茸收成季節也沒庫存，仍把他們留給自己孫子吃的鹿茸碇拿出來讓我們試吃，這輩子第一次吃鹿茸，不好吃但主人盛情難卻我還是勉強嚥下。兩姊妹則和主人家的小孫子跑去外面院子裡玩，院子裡還有隻小山豬，主人說後山也有食蛇龜、猴子、山羌等不知真的假的，不過這樣莫名跑到別人家聊天真是有趣的經驗。 

今年三月的玉山星空音樂會，中翊依舊約了我們上山，柏霖一家同行，也依然巧遇見堂姊一家人。一樣熱鬧的部落、一樣是六個小孩在操場滿場跑，不過今年她們都大一些了不必時時跟前跟後， 比較可以好好坐著聽音樂。今年的主題是「看見台灣，為你而唱」表演一樣精彩：馬其頓聲樂家、奧地利小提琴手、台灣鋼琴家陳育志，譜出動人的樂章，在這麼偏遠的山區可以免費聽歌劇「卡門」，真是見神奇的事！不過今年的音樂會是悲傷的，因為打開原聲合唱團知名度的導演齊柏林因飛機失事而過世，因此表演曲目中有著濃濃的哀思，孩子們合唱的那一曲「送別」甚至讓我淚流滿面，好想念也是空難離世的好友JC… 

晚上在埔里溫泉頭民宿住一晚，早上泡溫泉玩水玩個過癮，約十一點退房時柏霖和通海身體不舒服還吐了，他們便直接下山回家。我們一家先往上走步道去看彩虹瀑布，沿途爬階梯熱得我們汗流浹背，昨晚音樂會冷得要命今天卻熱得流汗，山上的天氣真是變化多端啊！彩虹瀑布沒有彩虹，太人工的階梯步道旁都是水管，甚至把整個小溪的水全接走了，怵目驚心不勝唏噓，只有下山時吃碗愛玉才讓心情愉快一點。雖已中午但柏川還想再去撿一顆三角點，於是便在車上吃點餅乾，由中翊幫忙看地圖找位於南投水里鄉與信義鄉交界的北郡坑山。 

我和孩子們小睡一下，兩點醒來時川已在不知名的林道上停好車，真想和孩子們在車上繼續睡，但中翊已經前去探路，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下車，果糖被叫醒正鬧脾氣，果醬根本叫不醒只能放上揹架，看著柏川揹她沿著產業道路陡上的身影，心裡真是好氣又好笑：怎麼有人對山如此執著...幸好還有糖果可以安撫孩子們，果醬在背架上醒來看到姊姊吃糖就願意下來自己走了，的確也如柏川說的一下子就登頂，三角點淹沒在果園的雜草叢中倒是找了一下，拍幾張登頂照才下山去水裡吃午晚餐，再送中翊回台中高鐵站坐車。

台中

四月我們家最期待的演唱會，就是王宏恩的新專輯「會走路的樹」演唱會要來台中啦！一月初專輯剛推出，我和川便跑了三家通路商好不容易才買到，帶去賽普勒斯聽了一個月，每首歌孩子們都朗朗上口，也更期待現場聽王宏恩唱歌。這張專輯有八首王宏恩的創作，介紹台東家鄉的景點特色(池上便當、水往上流、會走路的樹)，也寫生活中的挫折與幸運(夢想的顏色、沒有在怕的、勇敢地唱)，而每首創作之間還穿插了一首布農古調，由部落裡的長輩們唱著，沒有配樂沒有改編，樸實記錄著部落的聲音，但卻隱隱呼應下一首創作歌曲的內容很有意思。孩子們聽不懂古調也無法理解這樣的連結，不過其他每一首她們都很喜歡，不懂歌詞也全部記下來超厲害，因此決定要花大錢買票帶她們去聽現場。沒想到北中南三場票全部售罄，而台中場更是五分鐘內售完，讓我第一次經歷了搶票的心情。 

演唱會開始的第一首歌「寂寞的飛鼠」就讓我潸然淚下，想起了第一次聽他唱歌是在台南的洪雅書房，在那工作的蕙如邀山社的大家去聽，我還記得下午繼鋒先帶著大家去七股看黑面琵鷺；還記得晚上開唱前王宏恩還在舞台旁的籃球框下投了幾球，然後抱著吉他唱了一晚上布農族語創作歌，其中只有幾首中文聽得懂也立刻迷上了，那是他第二張專輯，回家後買了第一張來聽也好愛，聽到會唱布農族語的歌！

一晃眼十五年過去，他之後每張專輯我都買了聽到會背會唱，他的現場演出如果時間允許我和川一定參加，但卻從沒再聽他唱過「寂寞的飛鼠」了。這次一聽回憶霎時湧現，同樣是王宏恩唱著同一首歌，我何其有幸還可以跟同一個人並肩坐著聽！上次聽王宏恩現場時我還懷著果醬呢，現在連果醬也會唱他的歌了，時間的流逝真讓人感慨...這也是孩子們第一次參加演唱會，二樓第一排視野很好，不過唱到一半果醬喊肚子餓，我抱著安撫她後她竟然就睡著了，錯過了她最期待的池上便當這首歌，連會後和王宏恩拍照她也沒醒。

苗栗

另一次動人的音樂表演，是四月底去流東客家大院聽黃瑋傑唱歌。生活中沒有什麼客家朋友，對於這個族群我向來陌生，只記得大學時曾去學妹立儒家玩，她阿婆煮了好吃的客家鹹湯圓。五年前和同事琳婷去蚵寮小搖滾第一次聽到黃瑋傑，她說這位客家歌手是她大學同學，在一次登山社活動中認識的，雖然也是聽不懂的客家歌但很好聽，當場便買了專輯「天光日」，不過卻是在清明節去美濃旅遊時才想到拿出來聽。歌詞充滿故事寫得很美也有中文翻譯，上一輩客家人務農對土地有很深的連結，因此這些歌便從種田人的辛苦寫到農業的衰微、溪流的汙染與環境的破壞，在黃瑋傑溫暖的嗓音中我對照著歌詞，將這些故事講給孩子們聽，她們聽得津津有味，竟也會跟著唱幾句客家歌了。 

四月底黃瑋傑的演出，是2018客家桐花祭地景音樂會的系列活動之一，網路上看是在客家大院，以為是在銅鑼要買門票但門口卻沒看見活動宣傳，幸好有已經辦了行動網路可以查，才知道客家大院遍布苗栗，我們要去的是頭份流東那一個，小小的一棟客家厝前有一排農創市集，門前有個水池與拱橋，舞台就搭在橋上相當特別，觀眾則是沿著水池隨意坐在池畔。我們趕到時活動已開始，先是一位作家鍾喬朗誦幾篇作品(我都沒聽過沒讀過)，由黃瑋傑現場配樂，然後兩人對談感想，相當特殊的文學呈現方式，之後才是黃瑋傑唱歌。每首歌都是客語聽不懂，但唱之前他都會先講一下歌詞大意與創作動機感想，也都很好聽。 

偶爾幾首我們聽過的，果糖果醬就開心極了，忍不住站起來手舞足蹈一番，四歲的果醬也不管大家都看著自己想跳就跳得好開心，六歲的果糖則已經懂得在乎別人眼光 ，有人看她就退縮了，讓我不禁感嘆這就是成長要付出的代價啊…最後一首歌黃瑋傑特地說：想跳的小朋友要把握囉，果糖才敢和妹妹一起翩然起舞。現場買了黃瑋傑的新專輯「夜色」，他的專輯是不標價的隨便你付多少，因為他認為專輯裡的作品是土地與社會所共同滋養而成，因此期望這些音樂能更適切友善地反饋回到這片土地，與在這努力生活的人。這樣的做法挑戰了我們習慣以金錢衡量事物的價值，此外專輯收入還會捐5%給勞團，這麼有理想的音樂人當然要大力支持，因此特地等他忙完和黃瑋傑拍張照留念。

彰化

每年春天是老鷹北返的季節，彰化的八卦山因位於必經之路上，因此年年舉辦鷹揚八卦的免費活動，有解說員帶著觀察也有許多推廣活動，之前抱著果醬參加過，但那時孩子們小什麼都不懂，今年再帶她們去她們就玩得很開心。

我們先走一段八卦山天空步道，幾段玻璃鋪面的部分讓果醬膽戰心驚，即便牽著我的手也怕得一步步慢慢走真有趣。到了活動會場，我們去參觀老鷹館，又幸運報到手作活動，帶孩子完成了兩隻襪子做的灰面鵟鷹玩偶，傍晚再到賞鷹平台碰運氣，結果一隻老鷹也沒看到，倒是玩了很多遊戲：觀察青蛙(外來種問題)、轉印紋身貼紙等，許多學校的生態社團都共襄盛舉擺攤，讓人大開眼界。 

去年在網路上看見一個有趣的募資活動，有群彰化青年想打破彰化人聽講座看表演都得跑到台中的情形，結合獨立咖啡店與書店想辦法將這些場域轉化為展演空間，邀請國際藝術家攜手本土藝術家，學生與居民共同創辦第一屆兒童走跳藝術節，時間從3/10到4/30有一系列的講座表演展覽等。我超佩服這樣自己的家鄉自己救的行動，更難得這麼有意義的事還能以兒童為主於是立刻贊助了，可惜最精采的表演活動是清明連假，碰上我們家族旅遊不能參加，不過主辦單會很有心仍寄送了贊助店家的折價卷給我，便決定利用周末至少帶孩子去看看靜態展覽。 

這些裝置藝術或版畫插畫展散落在彰化市區的老房子或咖啡館內，建築物本身就很有看頭，例如我們中午吃飯的茉莉莉是一棟40年以上的老房子，仍保留原本的隔間與磁磚牆面有天井有地下室，而這附近早期是繁華的布街，因此牆上有西裝布和旗袍布的裝飾、角落裡放著各式織布機，連點餐的桌號都是用不同顏色的紗線標示，吃頓飯都能順便認識彰化的歷史呢~食材使用在地小農農產品走自然健康的烹飪方式，餐點樸實卻美味來此用餐真是身心饗宴！吃飽飯孩子們便去地下室玩到不想走，只不過是一個鋪著磁磚的小空間，放上幾個懶骨頭、幾本童書一些簡單小桌遊，就可讓孩子們玩得這麼開心，根本不需要溜滑梯家家酒等時髦玩具啊...不禁讓我思考我們對親子餐廳或孩子玩耍的想像是否也太僵化了… 

吃完飯照著老伴娘的建議，走去附近的王長發商號看看這棟百年歷史建築，雖然有賣輕食但老闆說不消費也可以進去自由參觀。也是有個室內天井，走上狹窄陡峭的木造樓梯俯瞰一樓真的很美哪，在二樓有彰師大美術系的時空飛行除裝置藝術，但看不太懂便讓孩子們畫畫摺紙飛機，再走去永樂巷內的穩定飛行模式咖啡店，一樣可以免消費到三樓去玩永樂大富翁。這位藝術家把永樂商圈裡的各種小吃與宮廟畫在整片地板上，擲骰子走到哪一家就得回答相關問題：四神湯是哪四種食材、廟裡拜的是誰等等相當有趣，不會回答的孩子們光丟骰子數自己走幾步，在繪滿五顏六色的地板上追逐就開心了，又是玩到不想走。為了用完折價卷，傍晚我們去自家用料理食堂外帶一些滷味，帶孩子們去華陽公園玩溜滑梯走繩索玩沙子，才在夜色中結束這一天的精彩的彰化走跳。 

彰化還有另一場文化活動「賴和音樂節」也讓我佩服的五體投地。為了紀念百年前彰化在地的文學家賴和所成立的基金會，一直持續地舉辦文學獎、營隊、文學旅行與音樂活動，推廣賴的作品也讓大家從作品中認識台灣的早期生活，不過我只有三年前去賴和紀念館參加過一次音樂講座，賴和小旅行和賴和音樂節都碰巧錯過了，今年剛好有空而且受邀演出的苡莉高露、黃瑋傑、吳志寧、拷秋勤等都是我和琳婷喜歡的音樂人，決定不論如何都要參加。那天學校要研習半天，下午回到家後天氣實在太熱真捨不得離開冷氣房啊，但是已錯過好幾年了還是挖起午睡中的孩子抱上車，前往彰化孔廟瞧個究竟。 

四點半來到孔廟的廣場，夕陽已西斜但仍炙熱，剛好趕上開場的活動，是由當地的苗圃蒙特梭利中小學全校師生合唱、還有兩位靜宜大學的女生綺立靖禮的演唱(歌詞搭配賴和寫的一則故事)，接著由和美塗厝社區讀冊會的阿公阿嬤們演出賴和的小說「豐作」，從頭到尾都講台語，生動地演示日本時代壓榨蔗農的情形，可惜孩子們聽不懂台語也沒有背景知識，我得邊看邊翻譯解釋給她們聽(聽見後方也有位媽媽同步口譯)，看得懂了兩姐妹就看得入神，我從沒讀過賴和的任何作品，但這樣的演出形式立刻讓我記住他寫的故事，真是太高明了，尤其鄉下的長輩本就務農，詮釋起來入木三分感動得我紅了眼眶啊~ 

接著是阿美族的苡莉高露唱三首歌，我們也有買她的專輯「輕快的生活」，因此果醬一聽到熟悉的旋律忍不住就站起來跳舞，我們怕孩子看不到坐在第一排，果醬這一跳讓苡莉高露開心地說謝謝，她說她女兒聽她唱歌就睡著，而果醬沒睡還翩然起舞給她很大的肯定。第三個節目則是二林國小帶來的短劇表演賴和新詩「覺悟的犧牲：寄二林事件下的戰友」，然後接著拷秋勤、黃瑋傑、吳志寧的演唱。這時琳婷一家也到了，見到小柚子和碩凱弟弟讓果糖果醬開心地跳來跳去，四個孩子在黃瑋傑演唱時一下跳舞一下追逐，全都在舞台前跑來跑去，怕影響觀眾柏川忙著制止帶他們去旁邊玩，但是他們又想聽歌一下就跑回來。 

等到吳志寧上台時情況更混亂，因為有其他小孩看他們玩這麼開心也都集中到舞台前走動，終於有個媽媽受不了跑上前一把抱走她的小孩，沒想到吳志寧竟然說請大家不要干涉孩子們的舉動，他們想跑想跳甚至想上台都沒關係，他說他自己也有小小孩知道限制孩子有多難多累，而以前他小時候看野臺戲大人也不曾要他們好好坐著啊~這番話讓我感動到不行，我們大多期待孩子學習社會規則，因此很少包容與尊重孩子以自己的方式認識這個世界，真幸運吳志寧願意幫孩子們說出心聲，讓他們肆無忌憚地爬上爬下跑來跑去，還把麥克風交給孩子們一起合唱。吳志寧的爸爸詩人吳晟上台與他合唱時，他的兩歲小女兒也在舞台上一群孩子中自由走動，配著他們溫柔的歌聲形成一幅美好的圖畫。 

整場演出我都心情激動，看著兩姊妹開心自由的笑臉而無法靜下心來欣賞吳志寧的好歌喉，孩子們可以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參與這場音樂會，也讓果糖果醬相當難忘！就像賴和當年在這座孔廟裡求學一樣，今後她們回想起彰化孔廟，就不只是一座冷冰冰的歷史建築，而是有著童年歡笑的地方，沒有比這樣更能連結起古蹟的過去與孩子們的未來，日後她們學到孔廟蘊藏的歷史若能想起這段回憶，古蹟便仍是活生生的空間，承載著下一代台灣人的記憶，而不是死氣沉沉迫不及待想燒掉重建賺錢的累贅。很感謝文化局願意提供這樣美好的場地，很佩服賴和基金會辦的好活動，讓我們留下畢生難忘的回憶。 

回程的車上孩子們已累得睡著了，我和川仍不斷分享著今晚的心得。他說台灣的文化特別豐富多元，隨便一場免費音樂會就有台語(拷秋勤)、阿美族語(苡莉高露)、客家話(黃瑋傑)和中文(吳志寧與吳晟)，世界上哪個國家哪個地方能有這樣複雜卻兼容並蓄的音樂演出呢？唯一的遺憾啊，他輕輕嘆了口氣，是果糖果醬聽不懂也不會講台語，看台語劇竟然需要翻譯...我和川的家中長輩都是說台語，孩子們卻一句也不會，看來這是我們要努力的目標啊~不過即便語言有些隔閡，我仍會繼續帶著孩子踏遍這座島，一起尋訪更多土地的動人聲音與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