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變奏曲

漸漸走進人生後半場，工作遭遇前所未有的壓力，接連面對長輩病痛與教養難題，才發現我之前都活在幸福的粉紅泡泡中，過得有多麼平順安逸...

從小學一路讀到大學，畢業後順利考上教職，留職停薪出國進修，連戀愛結婚也一帆風順，因此總有餘裕做自己喜歡的事情：爬山、旅遊、閱讀、看劇看展聽音樂等，也不停挑戰自己沒嘗試過的新鮮事：實驗班專題課程、帶學生參加各種比賽、開設多元選修、接行政工作、申請各種計劃、處理線上國際交流等。即便有了孩子，在柏川和爸媽婆婆的支持與支援下，更是難得幸運地不需放棄這些樂趣，肆無忌憚地揮霍著似無窮盡的青春。

直到今年。

一月中柏川外婆在睡夢中辭世，享年九十六歲。老人家身體一向硬朗，九十幾歲都還行動自如，見面時她也總是笑咪咪的，不識字只會說台語但慈祥和藹，每回去小舅舅家，我都要果糖果醬練習台語跟阿祖說話，或是唸唱學校教的台語童謠。去年底因為不小心跌倒骨盆受傷臥床，沒想到這麼快就離開我們了...雖然心中不捨，但也覺得比起自己旗津的外公外婆，臥床十幾年才離世，真是相當有福氣。只是回想兩姊妹出生時，柏川阿嬤、柏川外婆、我阿嬤、我外公都還在世，那時兩姊妹超幸運同時有四個阿祖呢！轉眼長輩皆已相繼離開，分外讓人感到歲月無情。

三月學校陷入了一場風暴，相關處室同仁皆被調離現職，一下子少了許多同事又沒補人力，所有的工作只能由我們四個組長分擔，大家都被迫經手完全不熟悉的業務。來自各方的壓力讓我們風聲鶴唳，超怕出錯壓力超大，事情還根本做不完，幾乎天天加班，甚至常留到晚上十點。工作近二十年我從不曾如此頻繁加班到這麼晚！回到家早已精疲力竭，孩子與家事都丟給柏川處理，假日即使不用加班，也沒力氣出門，經常就在床上躺一天，滑手機看小說放空心情。

以前周休二日絕不待在家，總帶著孩子四處趴趴走，但現在工作耗盡所有腦力與心情，我根本提不起勁規劃行程，這才明白為何多數人都覺得出去玩很累，宅在家躺平舒服多了。睡到中午起床隨便弄點東西吃，下午再睡個午覺，覺得不能再廢下去，傍晚就出門逛街，走路去附近吃晚餐，或者開車去雲林東勢厝田裡找果汁玩。天氣熱孩子們也樂得在家裡吹冷氣，我和川躺在床上滑手機，兩姐妹就自己在客廳上網看影片，雖然覺得整天盯著螢幕不好，但不讓她們看就得想事情陪她們做，實在懶得起身花心思動腦，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，忽略心裡默默升起的愧疚，沒陪小孩覺得自己失職...

上學期，我和學校同事以多元選修的爬山課程，再度報名了全國教學卓越獎的比賽。去年連縣市初賽都沒有進，後來參加研習改以不同方式呈現課程特色，今年果然得到市賽第一名。才高興沒多久，就發現得獎必須繼續參加七月中的全國比賽，而各縣市都卯足全力要摘金，所以市政府給了許多資源甚至派人到校指導，全國賽前兩周還有模擬考，給團隊老師很大的壓力。尤其是下學期一開學就出事，行政工作爆量之外，還得擠出時間準備比賽，真是榨乾了我所有心力。

柏川捨不得我如此焦慮忙碌，可能也希望我多少分擔家務，數次提議我辭掉行政工作或是退出比賽。孩子們晚上九點要睡了我還沒回家，連續好幾晚無法親親抱抱，也不解的問我為什麼不乾脆叫別人做就好。但學期中要辭行政實在太不負責任，學校已經夠亂了，若我抽身辦公室同仁處境必定更加艱難，雖然我不喜歡也不擅長這些業務，但留在位置上多少可以幫忙分擔，幾個組長遇事都共同商量，不曾把責任丟給某個人，也讓我無法撒手。至於比賽，這是我想做、能做又喜歡做的事，更何況若得獎將扭轉學校風評提振士氣，無論如何我都想拚拚看，斷沒有放棄的道理。

無論是辦公室同仁或是教學卓越獎的比賽團隊，大家都努力著把事情做好，這樣的氛圍讓我咬牙繼續堅持。不過如此一來只得犧牲家庭時間，下班後即使回家也不斷回簡訊，有緊急事情就得立即連繫處理，常常忽略老公孩子的感受。記得有次柏川和果醬出門辦事，我帶果糖去上打擊樂課，難得獨享媽媽她很開心，一路跟我聊天，結果還沒到教室我就接到訊息，然後一整晚都在電腦前忙碌。

下課後回到家，我只丟下一句趕快去洗澡睡覺，就繼續打開電腦工作，果糖默默洗好澡問我可不可以一起睡，我點頭答應：「你先躺好等我忙完就睡你旁邊喔，晚安。」她看著我忙碌的背影竟然哽咽地說：「媽媽晚安，你先忙吧反正我不重要，媽媽的工作比較重要嗚嗚嗚...」我整個人如夢初醒，立刻放下電腦抱住她，聽她在我懷裡大哭，我不禁紅了眼眶。貼心的她還邊哭邊說：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哭，媽媽工作吧不用理我，我哭一哭就會自己睡了...」

我頓時眼淚狂飆，更是緊緊地擁抱她，在她耳邊輕聲說：「媽媽應該知道為什麼，我猜猜看：是不是因為今天沒有妹妹，你好期待晚上媽媽可以單獨陪你，結果媽媽卻一直工作不理你。如果媽媽是滑手機看小說，你還可以罵我，但媽媽是在辦正事，你連生氣都沒有理由，就好委屈是不是？」她不可思議地抬頭：「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！」「因為媽媽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啊~」她笑了，我繼續抱著她，謝謝她的貼心和體諒，躺著陪她平復心情，才起身繼續工作。

這件事讓我開始思考如何把傾斜的天平拉正，不能再埋首工作把家人的包容視為理所當然。四月底婆婆腹痛住院檢查，動了手術移除膽結石仍不舒服，陸續做了其他檢查，五月中發現在肝動脈上長了腫瘤，癌指數很高而且無法動手術切除。柏川擔心的好幾晚睡不好，討論後續陪病回診的情況，也讓我下定決心辭去行政工作，讓柏川可以專心安心地陪伴婆婆。果糖果醬一聽到我辭了行政，竟跳起來大聲歡呼：「耶~媽媽回來了！」更讓我慶幸自己的決定。

連續幾年每年三月學校都會辦登山研習營，身為社群教師我和柏川年年都帶小孩參加。今年忙成這樣本來想暫停的，但因為要準備教學卓越獎比賽，還是擠出一個周末抽空辦了。深知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辦樹攀和垂降體驗，因此特別鼓勵兩姊妹去挑戰垂降，說破了嘴好不容易才勉強兩姊妹試試看。膽子較大的果醬先嘗試，看她站在三樓高的圍牆上發抖，然後握著繩子緩緩下降成功，我和柏川都為她喝采，果糖只好也硬著頭皮上了。

但果糖站上圍牆後，還是無法克服恐懼縮回來，就不肯再試了。我和川難掩失望，果糖知道她沒有達成我們的期待，但實在害怕不敢再試，難過得躲起來哭，讓我心情複雜：理智上明知不該勉強小孩，但當孩子真做不到的時候，嘴上說著沒關係至少有嘗試，心情卻是另外一回事。尤其當這個期望是和課業相關時更是如此，果糖明年就升國中了，最後的童年時光是該讓她好好玩樂，還是要亡羊補牢去補習以免無法適應升學考試？我實在不是重視成績的人，不過當柏川考量孩子個性希望她能念私校，考試就無可避免變得重要...

五月初帶孩子去公園玩，碰到有人推銷鋼琴課程。我當時已經忙到半年多都沒碰琴，聽到第一堂免費試上、之後課程也可和小孩一起，瞬間非常心動，回家後就問兩姊妹想不想試試看。果糖一口答應要學，果醬則勉為其難說先試一堂課。聯繫了傳單上福樂鋼琴的老師，上了第一堂課，果糖很開心想繼續，妹妹也覺得OK，就買了100堂課，兩姊妹一周各上一堂，後期如果不想上也可以轉給我使用。因為已經學了好幾年的打擊樂，樂理部分幾乎難不倒她們，老師頻頻讚美也讓她們很有成就感，學得相當起勁。

老師知道我們想讓果糖唸私立國中，建議參加音樂比賽或檢定累積獎狀。我覺得兩姊妹這麼熱衷練習應該願意嘗試，她們卻異口同聲反對，果糖甚至說要比賽考試就不練了。理論上有目的練習效果更好，我想適度給點目標增加壓力，能力應會提升更多，不明白她們為何強烈不要...我向打擊樂老師詢問比賽資訊，結果老師上課就開始嚴格要求，讓果糖備感挫折，只好改口跟老師說沒關係，讓她慢慢來開心就好...想想當初學音樂，就只是希望孩子們多個管道抒發心情，確實沒必要這麼功利，自己也沒這種價值觀，怎麼會忍不住這樣要求小孩呢？

五年級下學期的課業變多，果糖數學尤其吃力，每次作業她都說不會，柏川教她又心不在焉，越教越氣往往吵架收場。我想起自己小六數學就開始不及格了，實在擔心遺傳...如果要唸私校這樣怎麼行？掙扎很久決定今年暑假讓她去補習，反正今年七月婆婆開始治療，柏川得每天接送，我也忙著準備教學卓越比賽和行政交接，小孩在家一定整天上網看影片，倒不如就直接送補習班複習功課。

我很誠實地跟果糖溝通：媽媽自己數學也不好，小學就開始補習，這學期看你作業都不會，爸爸教你聽不懂他又不高興老是吵架，換補習班專業老師教試試看，不然六年級數學更難怎麼辦？她勉強答應補數學。但住家附近的補習班，暑期只有6週升私中衝刺課程，教小六到國一的國英數自四科，周一到週五上整天課，果糖一聽眼淚就流下來：這樣根本沒放到暑假啊...可不可以上數學就好？但只補數學和補全科價錢差不多，我和柏川七月都忙無法接送，果糖在補習班待整天最省事，即使她哭了兩三回，還是狠下心幫她報名了。

為了降低她被逼迫的反彈情緒，跟她解釋今年情況特殊，爸媽都忙無法陪伴，並詳細問了她不想補習的原因後，答應她：就只勉強這次，之後想不想補習我都尊重；只要補習的功課完成，在家裡要看多久的影片絕不干涉；假日想去逛街買韓團的專輯也一定帶她去；想去同學家玩只要完成學校的暑假作業，時間允許就可以去。這才讓她稍稍釋懷，開課前也陪她走路去看教室、請補習班主任特別關照。

於是今年七月開始，柏川就每天帶著果醬接送婆婆就診，也常住在婆家晚上不回來。我則每天上班時和果糖一起出門，補習班體貼地7:30就開門收學生，中午給果糖150元跟老師訂午餐，下午四點下課，果糖就自己走路十分鐘回家，到家了打電話給我報平安，等我五點下班。這是果糖首次每天自己決定午餐、自己帶鑰匙走路回家、還可以順路去便利商店買點心吃，讓她感覺自己變得獨立了，幾次得意地跟妹妹炫耀去超商買了什麼，還說午餐錢沒花完就變成零用錢，她辛苦上課賺了快一千元。

我記得第一天下班後回到家，看見她累得癱在床上已睡了一小時，難為她沒補過習也沒有認識的同學，適應新環境一定耗盡了心力頗為心疼。晚上我煮晚餐母女倆一起吃，吃完她就拿出補習班功課，我們坐在餐桌上，她寫作業我繼續工作，洗完澡再一起睡覺。這樣安靜專心的陪伴是這半年來難得的時光，我和她都很享受，似乎因此讓她願意繼續忍耐不喜歡的補習班課程。補習班每天考試，考完都會公布全班成績，我看連她不擅長的數學都排在中間，應該還算跟得上，真是鬆了一口氣。

唯一完全跟不上的科目是英文，因為班上同學都是補過六七年甚至已考過英檢的，她卻只上過學校課本，題目沒半個字看得懂更遑論文法，她說自己像個白癡不想再上英文課。我陪她去看了補習班上課錄影，明白這樣的文法課她無法吸收也是浪費時間，當機立斷上網幫她找了家教老師，每週兩次補習班上英文，我和川就輪流陪她在家上家教。每週三早上是運動時間，下午是自習課，第二週她說打羽球沒找到伴不想去，想和妹妹一起陪阿嬤去醫院，那天我便幫她請假，讓柏川帶兩姊妹去陪婆婆。

看我這麼順著果糖，柏川很不以為然。可能男生接受的教育讓他覺得，不合理的要求都是磨練，怎麼能看果糖哭著不上課，就答應她什麼以後不逼她補習、假日可以看電視不能管；英文就算聽不懂也該坐在教室裡，調整自己盡量跟上，而不是換老師還另外花錢上家教；甚至連運動和自習這種輕鬆課還幫她請假，簡直太縱容小孩了！但我能體會她被逼去補習的無奈，果糖體貼我們忙都妥協去上課了，甚至很認真完成作業沒有打混，我們就該在能力範圍內給點彈性，讓親子關係不那麼緊繃。

補習班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考試，雖然她幾次考差了我們不曾半句責備，考得不錯還會讚美她，但考到第五週果糖還是受不了，哭著說太痛苦不想再去。我好心疼超想讓她休息，不過現實是工作做不完我根本沒時間陪她，而國中就是每天考試遲早要習慣，柏川也不肯讓她半途而廢的...只能抱著她安撫：媽媽知道你很辛苦，你已經堅持超過一個月了好棒，再撐一個禮拜，八月中媽媽放假我們就出國玩再也不上課了好嗎？她在我懷裡哭了一陣，知道沒有轉圜餘地，隔天早上還是乖乖去上課，懂事得讓人心疼。

就這樣天天忙得腳不沾地，只要柏川晚上有空我甚至八九點還在辦公室忙，週末繼續加班。往年即便疫情無法出國，暑假也是帶著孩子上山下海到處玩，怎可能像今年這樣天天上班連週末還在工作！酷暑正是芒果產季，學校幾棵芒果樹結實纍纍每天落果，同事幾乎每天撿來削給我吃，吃不完還讓我帶回家打成冰沙，那抹艷夏的鮮黃甜香是今夏最深刻的小確幸。2023上半年簡直不堪回首，而這沉重的忙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落幕...